任达华的眼里有几层颜色

演员 任达华
本文原载于《时装男士L'OFFICIEL HOMMES》2020年十一月刊
编辑 / Songyan Duan

摄影 / 寇Ko

文字统筹 / 张玉洁

采访、文 / 吕彦妮

化妆、发型 / 杨远征

助理 / 杨雪

采访的地方是任达华自己挑的。工作人员本来想让我们在化妆间聊—空间相对私密。他迟疑了一下，四面看了看，然后径直就走到了影棚大门玄关旁边的休息区，因为那里有一片巨大的落地窗户。他习惯有光的地方。

任达华的眼里有几层颜色

采访、撰文：吕彦妮

海边的房子

早年间最忙的时候，在香港，任达华有过「同时间拍六部电影」的一段时期，他那时候唯一的要求，就是要剧组每天「给我回家休息」，或者是「拍完夜戏早晨给我回家洗个澡」，「我们男人洗澡很快，五分钟就好了」，所以任达华整个回家的时间只需要45分钟。洗澡之外的40分钟，他会选择坐在家里的窗边，看看海。

如今工作强度再也不会有这么大了，但「看海」的习惯他还保持着，「几十年了没有变过。」

海——让任达华有「另外一种平静」。一个剧组团队动辄两、三百人，热热闹闹，躁动多变，因此他需要另外一种全然的安静来调和。

任达华喜欢一切明亮而自然的事物。光、海、森林。这十几年在内地拍戏，并不一定每一次、每一处都有海，他就尽量希望可以住在有大窗的地方，「可以给我看到外面」，最好再有一台跑步机，「我就一边跑跑步一边看着外面」。这是当下已经过了「耳顺」之年的任达华在工作中为数不多的要求。

任达华镜头中的天空

采访前两周，他刚刚凭借在电视剧《澳门人家》中的演绎获得新一届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奖，他感到感恩，感恩金鹰，也感恩整个摄制团队。那三个月的拍摄期，让他有如「每天都回家了」一般舒适。

过去拍电影拍那么多，见惯了同组的伙伴们「今天来明天就走了不见了，也不能经常一起吃饭。」《澳门人家》却不同，「演我老婆的江珊老师，她戏又好，人又好,每天还安排我们一起去吃饭，很开心。」

《澳门人家》戏中人的经历，任达华也有切身的感受。他经历过那个年代。香港紧邻澳门，小时候他也和家人一起去玩过。「我们以前是坐着大轮船过去的，现在可以坐车过去了，你看这个变化多大，对不对？」现在想到澳门，他也会一下子想到杏仁饼的味道，暖烘烘的。

电视剧《澳门人家》剧照

这部电视剧还会让他回想到1977年他拍摄的另外一部TVB的家庭片—《家变》。他掏出手机给我找出了一张合影，一一指给我看，「这是演我姐姐的汪明荃，她是戏里我爸爸另外一个老婆的女儿……我是戏里唯一的儿子，所以自然很受宠，她们就很多斗争……」一晃40多年时间过去了，从一个「家」到另一个「家」，岁月也在任达华身边悄悄流过了。

《澳门人家》里这个「家」，对任达华而言就仿佛是《岁月神偷》的那个家一般。他太过迷恋这样「温暖」的归属感了。「你们很多人都熟悉的我拍的那些警匪片，那些更多是斗争，但这些片子，是很暖的。」他本来也是这样的人。「我跟琦琦，跟我女儿、家人，平常我都喜欢在家里面跟他们一块吃饭，一块吃早餐，做早餐给她们吃。这个在一起的感觉是最关键的。」

女儿随他，吃东西很有自己的要求。「她很爱生活，很爱健康，我女儿跟我吃东西一样的，这个东西，糖最好不要，我说不怕，你小朋友吃点糖，不怕不怕。」这些可以被任达华熟悉了解到的每一个细节，在他看来就是「家」的涵义。「是的，我很注重家庭，很传统的。」

电视剧《家变》剧照

「不要忘记以前」

这是一场不在我想象中的对话。

采访之初准备了许多关于职业生涯的问题，但不知不觉的，谈话的内容和方向都被引去了另外一个地方—那里没有「我做过什么」、「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」这类的励志故事，那里遍布的都是生活的美好细节和一双孩子一般的眼睛。这个眼前的任达华和那近百部他曾经出演过的戏里的任达华，实在相去甚远。谈话一半的时间里，他都在给我看他手机里存的自己的绘画和摄影作品。

任达华镜头中的风景

「小时候最多画船，我喜欢去海边玩。（所以就画）看到的船咯，看到的太阳咯。南方太阳很毒的，每天都有太阳的，所以我喜欢画太阳。给你看我画的太阳好不好？」他真的画了很多很多太阳。画里面的太阳总是亮得很刺眼，旁边还有绿色、粉色或蓝色的光晕，一圈又一圈的。他的画配色极其特别，总是对比色撞在一起，画者仿佛对此深谙但却毫不在意的样子，反而倾尽所有地、任性地要它们共存在一幅画里。

「对啊我一幅画里面大概有20层颜色，你看进去也看不完的。」另外一张画里，你很难讲出那画的是什么，好像万花筒—但这也只是我的想象。他还画了琦琦和他自己，他的自画像是《PTU》里的一帧，我一时没看出来，他也不怪我。又翻到下一张，是他画的女儿，不是传统的白描，一片炸裂的颜色里，隐约可以看到象形的眼睛和头发。

电影《PTU》剧照

您怎么会那么喜欢这些颜色的对撞？「我就是喜欢，不知道。」他还在不停止地学习。

「我明天去上海，刚刚找了一个老师，请他每天来教我三个小时，我这个ipad里面的很多画画的功能，很多（我都）不懂，有很多工具我不知道。我希望老师能教我。」他说着说着有些着急了，给我看一幅白描的猫，逼真之余，又有些谐趣。「你看这个就不够好，放大看就穿帮了，那个须须没有那么真了，这就是我搞不懂哪个工具可以画须须啊！」

「给你看那个蜻蜓！要不要看蜻蜓？」任达华一双眼睛里全是亮光。好，「蜻蜓」来了。结果换做是我懵了。这哪里是蜻蜓，这不就是一面白色的有一点凹凸的塑料泡沫板子吗？

「这不蜻蜓吗？这个不是透明的吗？这个不是『身体』吗，这个不是那个『翅膀』吗。」一张影棚的背景板上面，被任达华看到了一只「蜻蜓」。

旁边的工作人员都情不自禁感慨道：「华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。」

「那说明我还有童真的。」任达华马上接话。「小孩子就是看到就会想这个东西像什么，很直爽的。我拍戏也有童真。」他终于讲到自己的专业了。我赶快追着问，拍戏有童真是不是就是你的秘诀？

「没有秘诀。这个也不是天生的。是人的生命力给了我这个东西。就等于是什么呢？不要忘记以前，你永远有这个的，就等于是基本功，童真就是你的基本功，不要忘记他，这个真心永远是最好的。」

「我再给你看一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好不好？」说这句话的任达华像个长辈，又像小时候的玩伴。他翻出来的又一张图，又是斑斓的颜色混杂在一起，但每一块颜色又都好像在流动。

我不确定地问：这个是蝴蝶吗？他公布了答案：「其实是花。」这是他拍的花的照片。「加了很强的光，放在桌子上面拍的。就好像油画一样。这个就是生命力了……你看，这里必须有眼睛，鼻子，还有一个人跳舞。」他又继续给我看了另外几张花的照片：「这里是一个人的侧面，是不是，这里是『鼻子』、这里是『眼睛』……」

任达华的画

「慢慢来」

「你看，这个像不像一条鱼？有意思的是你把它放大了，它就会像一条鱼，可是你又把它放到全景，它其实就不是了……还有这个，你看看像不像老鹰的眼睛？」

任达华画的画跟他拍的照片，看久了，反而越来越分不清，哪个是哪个。画非画，景非景，物非物。我如实相告这种感受，他显得有点开心：「我就希望拍戏也是这样，没有安全区，在我进入这个角色里面的时候，我就是那个角色。」

我越来越好奇了，演戏和画画、摄影的关系是什么?

「能融入里面，融入每个角色，可能很多人说我『疯疯癫癫』，你拍的什么东西？我都搞不懂，这都无所谓，你搞不懂无所谓，我要我的心在里面就好了。」现在我们知道了，也许想要了解任达华的另外一个更好的方式，除却看他的戏之外，还可以去看他的绘画和摄影作品。

任达华镜头里的香港

有一件事很奇怪的，就是这些年来和任达华同处一个剧组里的年轻人们，几乎很少有人来严肃认真地向他请教表演专业的问题，就连他也很少听到谁说和他在一起有压力的。

「我平常都是这样，开开心心就好了，有什么压力呢？年轻人我也常常跟他们说，你们有心去做什么，就去做，不要想别的东西，也不要想得那么复杂，就继续你的理想。」

他们经历的，任达华都经历过，所以他现在最多和后生们讲的话就是：「慢慢来。」

这一阵子好不热闹的几档综艺节目中，总会见得前辈们对后来人动辄要求严格语出重话的情况，任达华都有关注到，他很想对那些站在台上的年轻的男孩女孩们说：「这个不是不好，他们只是用了自己的方式希望你做得好，千万不要介意，毕竟他们经验很丰富，他们只是用另外一个语言的艺术跟你讲而已，但是千万不要失望，他说的都是真的，希望你能够做的最好，是为了你（好），所以不怕的，你可以接受，然后继续努力。」

电影《文雀》剧照

任达华说这些话，不仅仅是给别人，也是给自己，他也还有好多想要「继续努力」的事情。

「很多行业我都不懂的。木工有木工的想法，电工有电工的想法，哪都有不一样的。每个行业、每个老百姓，每个小人物，他们都有自己的心灵的，要去找他们，很难的，我还是要继续找……我一定要把他们很真实的东西（给找到），希望能够把每一个不同行业的那种理念找到。」

「来真的」——这或许可以总结任达华的演艺理念。

电影《我和我的祖国》中，他出演了香港1997年回归那一部分，有一场极其动人的戏，是他独自在一个大楼天台完成的，就是零点时刻，回归了，漫天烟花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无限感怀。那场戏，其实没有烟花，只是一个20层的旧楼楼顶，只有他和摄影机。他当时脑子里想到的，就是自己在1997年的回忆。「那整个月都是下大雨，我就在电视里面看到回归，当时很激动，感情就在那个地方，很自然就流露出来了，那是我真的感情。」那场戏只拍了两条，就过了。

电影《我和我的祖国》人物海报

他拍戏几十年来都没有看监视器的习惯。「我相信导演，也许有一些新的导演有他们的想法，或者是老的导演也有他们的想法，我都不管，我就去拍我的，他们说ok就ok，不行我就再来一条。」

如果是自己觉得不满意的，他很少会主动提出来重来。「人的感情是很稍纵即逝的，就和摄影一样，有一些自然光，抓到就抓到，抓不到就不拍了，或者明天拍。」

任达华不执着。「拍戏永远都是有遗憾的，抱着这一点，就等于你永远都有希望……奇奇怪怪的对不对，对不起，我说话是有点奇奇怪怪的。」

Q&A

吕彦妮：所以，拍戏没有正确答案？

任达华：对，就这样。没有标准答案，有什么演技？没有演技，世界上没有演技，没有一个标准的演技，没有，就是用心去拍每个角色，用心去感受每个角色。

您那么喜欢海，为什么不直接不工作了，然后搬到一个有海的地方去，每天就看海呢？ 

任达华：人的生命不能这样的，人的生命力应该永远是往前的，看远方的，不能这样，这个最不好，不好……可以慢一点点，但是不能停，继续往前走，我不服气，继续往前走，这才是人的一种生命力。

家族里，您觉得自己最像谁？

任达华：我爸爸。《岁月神偷》都是按我爸爸的模式去寻找的感觉。我小时候，爸爸也很凶的，他是警察，我做错事他也会打我，跟我在电影里打我儿子一样的，但是他打我是用棍子，我打儿子用拖鞋。我爸爸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，我们长大了才知道他很爱我们，只是不懂怎么说「我爱你」。

电影《岁月神偷》剧照

爸爸因为什么事情会生气？

任达华：我有一次在外面出去玩，迟了5分钟回家吃饭，他就打我了。我爸爸很准时的。他很在意要家里人都在一起，不能走开，这个我印象很深刻的。所以我到现在，从来不迟到的，我是出了名不迟到的一个人。

现在跟您一起拍戏的年轻人如果迟到，您会怎么样？

任达华：这个无所谓，只有我不迟到就好，但我不能用我不迟到的这个态度影响别人，因为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，我很不会生气，什么事情都有另外一个角度，为别人想想就不会生气了。ok的，我很开心的，我很少发飙，没有什么事好发脾气的。

如果可以自由选择，您会希望活在历史上的哪个时期？

任达华：唐朝。唐朝太丰富了。开放，因为有西方的朋友过来，还有我们中国的东西也带过去。我如果回了唐朝，不要当将军，就可以到处去玩。写诗喝酒。反正不要躲在屋子里，现在也是。

童真是什么？ 

任达华：童真的眼看东西很直接的，不会想什么东西，不要想的那么复杂，我有一个童真的眼，什么都觉得好，看每个地方都有生命力就OK了。我是1955年出生的，但是我觉得我是1991年的羊，我才24岁。

编辑：徐弋茗

－FIN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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